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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非昔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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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非昔比

八月末, 京河機場,T3航站樓。

巫染和巫嘉站在人來人往的到達大廳。

“真懷念啊。”巫染歪著頭說這麽一句。

巫嘉心中有郁,仰著脖頸不置可否。

沒想巫染又問:“你懷念的是什麽?”

我沒什麽懷念的。巫嘉剛要回答, 巫染居然深情款款地演繹起孫燕姿的歌。

“我懷念的,是無話不說;我懷念的,是一起做夢;我懷念的, 是爭吵以後……”

“還是想要愛你的沖動。”

巫嘉後知後覺地閉嘴。

啥啊這是。

“可以嘛, 情歌和尚。”巫染朝他豎起大拇指, 巫嘉一下子尬住。

巫染懶散地道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麽。”

“六年前剛來京城的那個我, 不是這樣的,特別小淑女, 對吧?你懷念的是那時候的我嗎?還是你光輝燦爛的生活?沒有被我毀掉的生活, 你懷念的就是那個, 對吧?”

巫嘉囁嚅嘴唇,他也不知道巫染想讓他作何反應。而巫染並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:“可過去就是過去, 人不能永遠活在過去。”

此話一出, 兩人都陷入莫名的沈默。

直到前來接機的好友們打破了僵局。

“喲喲,約約——”巫染半蹲下, 張開雙臂,鄧約如小花蝴蝶一樣撲進她懷裏。

“好想你喔,姨姨!”鄧約朝她撒起嬌來, “爸爸最近老是忙著加班!”

“爸爸壞, 姨姨善。”巫染頷首, 抱起她朝向巫嘉, “這個, 你得叫叔叔。”

鄧約朝巫嘉眨巴眼睛,也不說話, 半晌噗嗤一笑,好像指著人哈哈大笑的小貓咪。

“這個叔叔是個鹵蛋!哈哈哈!”

這話說的,巫嘉確實在寺廟剃了光頭。他再朝著來人的方向看去,拙園和拙樂也是忍俊不禁,倆兄弟憋笑的模樣如出一轍,都是作出“思考者”的深沈神態。而絡薇明顯忍笑的功力不夠深厚,捧著腹笑得直不起腰。

兩年未見,昔日的花花公子居然真成了吃齋念佛的和尚,朋友們的反應都很精彩。

巫嘉感覺自己的臉一下子燒起來。方才一路上巫染沒有笑話過他,自始至終都很認真地瞧他,搞得他以為不會遭人笑話的。誰能想到,給他“羞辱”的是這幫昔日摯友。

一陣陣強抑著爆發的笑聲裏,有路人也朝這邊註意過來,就著他的光頭熱鬧了兩句。

“大師,你這頭上挺靈光啊!我剛路過都被閃瞎了眼!”

“就是就是,小哥,你是和尚吧,好帥呀,和我們合一張照吧!”

不合照。巫嘉拒絕了年輕姑娘的請求。

一群小女生嘰嘰喳喳:“要麽說人家是大師呢,不願染女色,早就看破紅塵了!”

窘雖窘,但因為這戲劇性的一幕,巫嘉也沒那麽別扭於應對昔日反目的朋友們了。

“那個……”巫嘉看拙樂,“別來無恙。”

“別來無恙。”拙樂大力抱住他,“你不在的這兩年,我們都很擔心你。”

絡薇伸手摸著巫嘉的光頭:“是呀是呀,你怎麽瘦了這麽多,齋飯減肥呀?”

巫染調侃:“人家現在是巫大師了,別說小小的口腹之欲,就連世俗都看透了。你們知道我專程去接他回來,結果他說什麽嗎?”

巫染模仿巫嘉那無欲無求的模樣,雙手合十道:“俗世牽絆,莫要阻我——”

“哈哈哈哈哈!”絡薇不行了,扶著拙樂的肩頭擡手,“千萬別,別說了,哈哈哈!”

拙園反而別有見地:“那太好了巫嘉哥,你趕緊把鄧約帶去念兩天佛經,她就是靜不下心來!”

拙樂解釋:“幼兒園小班老師說的,說鄧約寫十個字錯八個。老師讓她上黑板默寫,她憑一己之力給全班同學帶偏了,老師氣都氣死了,問她能不能靜下心來寫,她說她的心靜得很,有多靜,比梁靜茹還要靜。”

“我說的是比武大靖還要靜!你亂講!”

“那是一個字嗎?”拙園氣都要氣笑了。

熱熱鬧鬧、嘰嘰喳喳,可真像那麽回事兒。巫嘉若有所感,望向巫染,只見她無比自然親昵地同他們中任何一個人交談。無論是拙園、拙樂還是絡薇,人人都被她吸引。

他們之中,沒有任何一個人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,哪怕是片刻,哪怕一分半秒。

她好像就是有這樣的能力。

把所有人都匯聚在她的身側。

等等,還有一個人。

巫嘉突然想到還有一個人。

“……徐經綸呢?“他不由得問。

他這話硬生生把眾人的熱鬧給掐斷了。

大家面面相覷。

“我看還是別忘了這趟的主要目的。”

巫染順手攬住巫嘉的肩膀,朝眾人說。

“接下來該去哪兒?”

“……徐氏大宅。”拙樂答。

“那就出發吧。”

.

拙樂在開車,和巫染交代兩句目前的形勢:“徐老先生昨夜已經易簀,之後就是倒頭,明天是接三。我們京城這邊的習俗就是這樣,會開一場悼念會,到時估計也有很多大人物到場。後天去山上送庫、成主立牌位。發引的時t候我們這幾家都要跟著送葬。”

吊唁這事兒,小孩不好在場,怕沾惹了晦氣,拙園就讓助理先把鄧約送回家去了。

副駕的絡薇看巫染臉色不好,偏袒她:“也不必跟完一整套,如果不願意的話。”

巫染說:“我沒有不願意,我會去的。徐爺爺對我有恩無愧。這兩年他多有庇護我。”

巫染的臉色不好,因為這個三個人坐後排有點擠,更何況巫嘉和拙園都腿長肩寬。

天幹物燥,巫染煩得鼻尖上開始冒汗。

“先喝點水吧。”拙園識她臉色,從身後的車載冰箱拿出幾瓶冰水,遞給巫染和巫嘉。

“待會兒到市裏會停嗎?”巫染問拙樂。

“要停的。”拙樂說,“我訂了幾束白菊,順路去取。”

“好,到時候你到後面來去,換我開。”

“算了吧,舟車勞頓的,我來開就行。”

“……後面擠著不舒服。”

巫染動了動被兩條大長腿硌住的膝蓋。

拙樂笑道:“那你就讓我去擠?”

“染染讓你後邊去,你就後邊去。”絡薇輕聲說,“三個臭男人擠一起挺好的。”

“是是是,現在她是團寵,我抱怨一句也不行。”拙樂當然謹遵愛人的吩咐。

到花店,拙樂去取花,絡薇在車上補妝。

後座三人爬出來放松放松腿腳。

拙樂抱著雪白的花朵走出來,就看到三人樁子似的杵在街邊。他覺得他們有點好笑。

兩高一矮,仨劍客似的。

他掏出煙盒,先遞給巫染:“抽嗎?”

“早戒了。”巫染推拒,“實話的,我現在聞到煙味就不舒服。”

“死裝!之前那麽愛抽的一個人。”吐槽的人是拙園,然而當煙到自己面前,他也是擺手。“不了不了,小孩子不喜歡煙味,除了客戶偶爾遞,我也不怎麽抽了。”

最後遞給巫嘉,“……出家後就戒了。”

真稀奇,這一堆人裏就拙樂一個抽煙的。

“不還俗?”巫染挑眉看他。

他搖頭:“暫時沒這個打算。”

“這才是真正的死裝。”巫染指著自家哥哥。三個人都大笑起來,留巫嘉一人尷尬。

“什麽死裝,我說到做到好嗎?你們搞得和我是什麽……”

“你不是嗎?”巫染一句話給他塞回去。

看來要整治親哥,還是塑料繼妹更在行。

這回換巫染開車。臨近晚高峰,兩年沒碰國內的糟糕路況,她明顯路怒癥都犯了:

“這得開到明年。老人家頭七過了,我們還在路上。”

“這話可不中聽。”絡薇搖了搖頭。

“中聽的話留到吊唁的時候再講。”巫染趁塞車的空檔打量絡薇,“姐,又變漂亮了,你皮膚咋這麽白啊?”

“因為美容啦。”絡薇下意識摸了摸臉,“我也都快三十的人了,再不保養一下,恐怕老得更快了。”

“胡說,你和老沾半點兒關系嗎?”拙樂表率,“我們家薇薇漂亮的,走在街上跟未成年似的。”

拙園“咦”了一聲,摩挲自己的手臂:“哥你別這樣。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!”

絡薇嗔怒地瞪了未婚夫一眼,又對巫染說:“剛才光顧著註意你哥的大光頭了,都沒註意到你剪頭發了,不心疼啊?還染黑了。”

巫嘉無奈討饒:“請饒過我的大光頭!”

拙樂說:“人家都是往五顏六色了染,就她一個染黑了。”

“黑色適合染染。”絡薇說,“顯得氣色好,而且襯得她膚白。”

“感覺很陰冷。”巫嘉跟隨本心吐槽一句,沒想到拙園附和,“沒錯,魔女一樣。”

“那個叫冷艷感!懂什麽呀!”絡薇說,“少指手畫腳,又不是打扮給你們看的。”

必須承認,這兩年絡薇的性格也有所變化。上一段感情帶給她拘束和對愛情的懷疑,這一段感情帶給她的卻是無條件的偏愛。

當年事發後,鄧拙樂第一時間就上門求娶,這無疑保全了絡薇的名節。拙樂是和徐經綸完全不同的人,絡薇在學習如何和相伴多年的哥哥步入愛河,拙樂卻體貼地說:

“薇薇,你不用有太大的心理壓力,還是和以前一樣,把我當成你的哥哥就好。”

和拙樂一起,絡薇不用考慮更多,她第一次在嘗試在愛情裏主導的感覺。拙樂在大小事上的縱容,也讓絡薇漸漸轉變一些觀念。

都說愛人如養花,不光是巫染和拙園,巫嘉也看得出來———絡薇現在過得很幸福。

起碼比在徐經綸身邊要幸福許多。

回想起當初在醫院裏拙樂說的話,巫嘉幡然醒悟,也許當時固步自封的是自己。

他太自我,這麽多年都看不到別人的不幸福,就連近在身旁的摯友們都沒辦法體察。

也難怪這些人最後都會投誠巫染。

她如今,可真是今非昔比啊。

到徐家大院,氣氛驟然沈重起來。

往來賓客都穿戴素色,或緘默或抹淚。

拙樂在大院門口遇到別家賓客,禮貌寒暄一會兒。對方奇異地看了眼巫嘉和巫染。

巫染上前:“您好,我是平花國際的董事巫染。這是我哥哥巫嘉。”

“平花集團?”對方怔然。“是李家人的?我似乎沒見過你。”

“您應該認識李盡藍。”巫染不卑不亢,“我剛從國外調回來,確實沒怎麽露面。”

“啊,這樣。方便留個聯系方式嗎?”

“回頭拙樂推給您就行。”巫染說,“我們先進去了。”擡腳往裏走,巫嘉疑惑地問:

“你什麽時候變成平花集團的人了?”

“大學同學,也是一起創業的朋友。”巫染解釋,“在紐大交換生的時候認識的。”

“我說怎麽一回事,咱們家的公司……“

巫染嗤笑一聲:“巫大師不是一心向佛嗎?權財什麽都是身外之物,何必多打聽?”

“少來!”巫嘉急眼了,“我說當時怎麽李氏會來談收購,原來都是你授意的!”

“其實只是套了幾層股權的殼子而已。”巫染聳肩,“真正的基本業務在矽谷。在國外留學那四年,我總不能一點事兒也不做吧。你怎麽大驚小怪的?拙園沒告訴過你嗎?”

拙園說:“你離開之後,巫嘉哥就不怎麽管你家族的產業了,都是唐鵬叔在做交接。”

“哦我,忘了,你那會兒還被我關在精神病院呢。”巫染沒忍住,惡毒地笑了起來。

魔鬼的笑聲。銀鈴的笑聲。

她笑得花枝亂顫,就著繼兄的怨懟。

檐下不知何時多出一道高挑頎長的身影。

漆黑的,樹一樣紮根那處。

他朝她看著。

目不轉睛。

巫染詭異地偏移了臉,同他對視。促狹的笑容未散,冰冷疏離已經爬滿深邃的五官。

她的發絲漆黑如群蛇。

圍繞那顆美麗的頭顱飛舞著。

背景是滿墻墨綠、生命力旺盛的爬山虎。

一秒鐘過去。

第二秒,第三秒。

她如一顆投湖的石。

在他的眼底和心中震蕩。

“經綸。”鄧拙樂率先打破沈默。他是適合問候第一句話的人選,沒有過節。就算有,如今比起其餘人的過節,也算不上太大。

拙園也上前一步,露出和煦的笑容:“徐哥哥都守了一整晚的夜了,要去睡一會兒?”

一旁的巫嘉很不自在,對於這個曾經的摯友,如今的仇人。絡薇也是略顯局促。

其實最該不自在的是巫染,但她沒有。

哪怕徐經綸的目光不從她身上抽離。

她走進去瞻望徐占的儀容。脊背筆直,點香上香。裏面只剩稀疏幾位賓客,還有一夜不曾闔眼的康驛。巫染拍拍他的肩膀:

“節哀。”

康驛說:“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
“我是白眼狼。”巫染體察他話裏諷意。

康驛知道她:“……我沒有那個意思。”

巫染在他身邊坐下:“什麽時候走的?”

“昨晚零點左右。”康驛的嗓子還有點沙啞,“這幾天他確實比以往要精神……”

回光返照。巫染的眼睫顫抖了幾下。

“以死者之福壽兼備可為喜也。”她說,“八十已經圓滿。全壽而去,也是喜喪。老人家他平時喜歡熱鬧,你也不該這樣悲愴。”

康驛什麽都沒說,只是幅度輕微的點了點頭。主人家的進來了,巫染蹙眉要起身。康驛叫住她:“老先生有句話是對你說的。”

巫染於是虔誠地附身去聽,隔得近,能聞到她身上的棉麻衣料味道。康驛突然想起來,老人家不喜歡辛辣刺激的香熏味,也不喜歡人打扮得沒有活力。她今天打扮得素淡但不平泛,臉上未施粉黛也氣色宜人。她不曾表露什麽負面的情緒,起碼比那些人要好。

比那t些假模假樣哭啼兩聲的人好。

“他說,這一天來了,沒成想那麽快。”

“他以後怕是護不了你了。”

巫染的眼黯下去,聽完了,還是將身子欠在那兒。直到意識折返,才一點點地回正。

漆黑的發蓋住臉頰,被她撥到耳後。

巫染深吸一口氣,平覆心情之後回頭和在場的長輩說話。在人群裏。徐經綸站在中心,正在商討葬事。巫染隔著壓抑的人群瞧他,只瞧見他寬闊的肩背。房屋的橫梁一樣。

【人是一個人。】

那一日,徐占在空曠的院裏如此說。

【塵歸塵,土歸土。我這老家夥都活大半輩子了,以前陪在身邊的人也走了大半。要說我唯一放不下的人,就是我那孫子。】

【人生不帶來什麽,死也帶不走。我越來越明白這句話了。如果能回到那年,我還是想對抆鐘說,同意他和經綸母親的婚事。我有時候在想,人是越老越通透,還是越老越愚昧。到底是我眼光狹隘,才讓抆鐘沒能善終,也讓經綸這孩子早早沒了父母。】

【他對我,總是敬畏大於親近的。我想他也知道我的愧疚,他用利的很好。要是有一天我走了,經綸也該解脫、覺得暢快了。】

【我要有一天走了。】

【經綸也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。】

.

有什麽不好?

孤單、寂寥、踽踽……又有什麽不好?

巫染盯著那個再無任何血親的男人。

直到對方也註意到她的視線,轉身朝她。

她淡然走上前去,對他悼念一句:

“節哀順變。”

他將她用沈潭般的目光籠住,仿佛一道無聲的風鎖。巫染卻無畏而勇躍地迎上他。

沒錯,徐經綸。世界上沒有人是非誰不可的,不是沒了誰就活不下去了。

如果是那樣的話,李叔李嬸被慘殺的那一天我就死了。莊羽被折辱的那一天我就死了。棠悅撒手人寰的那一天我就該死了。

可我還是活了下來不是嗎?以畸變的思想、強大的精神,站在如今的你們的面前。

這樣孤獨地茍活下去又有什麽不好?

巫染從來沒覺得這世界是墳場、是煉獄。

因為沒有人理解她,沒有人真的懂她。

沒有人知道她無時無刻都在毀滅和重愈。

這樣矛盾而乏善的生活。

巫染已經過了二十四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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